2017年6月14日 星期三

四國遍路ーDay07:遍路者的獨白,其四

 

 

致 遠方:
  嘿,你知道嗎?說起來,這是我第一次紮營在寺院的停車場裡。
 
 
  四國遍路擁有很多完成她的方式,像我這樣的徒步遍路是其中一種,另外一種常見但更有效率的方式,是車遍路;開車走訪四國遍路88番寺院,據聞大約半個月左右就可以全部走完。
  紮營在寺院停車場,我最擔心的就是妨礙到這些要來寺院參拜的開車遍路者。昨晚挑選地點的時候就一直不斷的搬演內心小劇場:把帳棚紮在這邊會不會讓開車來的人覺得這樣很不好?會不會一覺睡醒外面全部都是車?會不會挨罵?
  儘管已經離開學校離開成長時期那麼久了,做任何未知的事情時,內心都還是冒出會不會被罵的擔憂;看見這件事情的同時,覺得幾分莞爾,幾分憂傷。
  有多少人兒在這樣的長大過程中,就此失去了繼續往前走向未知的氣力呢?
 


 
 
  2016年1月最後一天,早上七點半,我在四國遍路第十八番恩山寺的停車場醒來。
  說起來有點好笑,但我確實花了一點時間天人交戰一下,才終於決定先去參拜,再回來收拾打包。
  帶著一點點「這樣做會不會被罵呢」這樣的忐忑,我穿上白衣,拿著相機,踏出了我的帳棚。
  清晨的氣溫極低,但陽光燦亮暖黃,從背光的停車場看過去,寺院所在的山頭輝煌得不可思議。
 
 
停車場旁邊有條斜坡道通往寺院,緩坡隨步向上,
 
 
沒走多遠,金色光華就在視野水平處璀璨升起,徹底的驅散了方才睡醒那一點點心內的小劇場。
 
 
  恩山寺門口有一尊空海的修行大師像,我在大師像前停下腳步,雙手合十,深深一揖,像是放下了些什麼似的,呼吸著冷冽的空氣沐浴著旭日的光輝,感覺自己一點一點的平和,寧定下來。
  這一天,就在這樣寧靜無比的氣息之中開始了。
 


 
 
 
  四國第十八番寺院 母養山 寶樹院 恩山寺,儘管時間尚早,已經有勤奮的遍路者在寺院裡參拜了;燃香,誦經,我凝視著其他遍路者的日常,也安安靜靜的走上前去,展開我的日常。
 
 
  遍路之上,人人都是一樣的。
  身批白衣,投下納札、參拜奉獻,向著經歷千年的古剎鞠躬,展開書頁,持誦心經。
 
 
  本堂,然後是階梯之上的大師堂。
 
 
多半的時候我不太在意寺院裡供奉的神佛是誰,他們又在哪兒。細想起來或許是因為,在心裡的一方角落我萬分清楚的知道,遍路是我一個人的旅程,不是他們的。
  我們只是,在這兒遇見了。
  而我所求的不在祂們那裡,所以,也無須祈求。
 
 
  我的參拜儀式不太道地,省略了不少細節;上路一個禮拜下來,倒也漸漸擁有了一種我自己的韻律感;參拜本堂完參拜大師堂,完成整個程序之後,去納經所納經書寫,然後收拾上路,繼續往下一番寺院前進。
 
 
  有的時候我會在寺院裡停留比較久,多半是因為好的風景;有的時候,是因為慵懶或者倦怠。然而這個清晨,我倒是難得的感覺自己神清氣爽,很可以輕盈的行走。
  恩山寺的寺院地面鋪著細碎的石子,記憶裡很日本式的庭院;從階梯上的大師堂俯瞰的時候看得見山,更遠就看不見了,空氣很冷,但我還是慢慢踱步著走下階梯,一面走一面想著今天是要翻山越嶺嗎還是都是平路呢?不知道今天的路途如何呢?
 
 
 
  納經完,收好納經軸,回到停車場的時候,一台小巴士剛巧停好,一車的遍路者魚貫下車,開朗的跟我打過招呼,一個個往上走去。
 
 
 
 
 
  我回到我的帳棚準備開始收拾,等到打包完要上路的時候,巴士上參拜完先回到車上的一個大叔訝異的看著我,詢問我是一個人遍路嗎?徒步嗎?都自己搭帳棚野宿?
  是啊!我笑答。
  他轉身走回巴士,拿了兩罐飲料轉身送給我。
  我試圖推辭了一下,但日文實在是太破推辭不了,只好笑著收下了。
  我不是不明白人家的好意啦......只是大叔......你知道收下這兩罐飲料我就又多了1.2公斤的重量嗎?
 
 
 
 
 
  帶著大叔的善意,步履輕盈的走下山。
 
 
  昨夜上山的時候,一路昏暗,雖然有些地方有路燈,但多半的時候是看不清楚周圍景物的;更別說狗吠大半天把我嚇得半死,今天下山,風和日麗,心情跟昨晚相比實在有天壤之別。
  往十九番寺院立江寺的指標相當明確,從牛舍穿過去,入口處有一個昨晚沒有注意到的良心市,放著大包大包的橘子,價格是親切可口的100円。
 
 
  等等,100円?
  往前走了幾步才意識過來我看到了什麼,我立刻回頭,來到擺滿橘子的良心市前面,天人交戰啊天人交戰,這價格實在是佛光普照,但這重量根本地藏修行啊!!!
  我猶豫了沒有多久,就禁受不起對水果的渴望與這破盤價格的誘惑,掏出了口袋的100円,帶走了滿滿一大包的橘子。
 
 
 
  帶著橘子,好奇的觀看牛舍的牛們,
 
 
從恩山寺前往立江寺的路途,通過牛舍之後,就進入了竹林。像是這樣的竹林小徑,不知道為何,總讓我想到京都嵐山的竹林,而不是台灣的溪頭?
 
 
  這條路線,似乎不僅僅是遍路道,也是日本歷史上某個事件的場景;
 
 
路途中看見了告示牌,說明這個地點「弦卷坡」,跟一個叫做義經的傢伙有關.....然後?
 
 
  沒有然後了,我的日文程度(有這種東西嗎?)毫無實用性可言,弦卷坡、義經、釋迦庵、恩山寺、登坂、敵兵、探知、弓弦.....我能夠辨認的東西只有這些漢字,拼拼湊湊加上想像力,大概就只能推測這邊是義經在某場戰役探查敵兵的路線?
 
 
  繼續上路,穿過竹林之後是小森林,
 
 
森林中遇見一群正在施工插旗子的工人,旗子上寫著「夢想祭」,
 
 
繼續往前走,一路上陸陸續續都擺放著旗子,有的寫著夢想祭,有的寫著「義經夢想祭」,光從這個名字看,很難弄清楚是一個什麼樣的活動啊…...
 
 
  通過弦卷坡不久之後,是弦張坡,這邊認得的漢字多了一點,綜合兩個看板的資訊看起來,這一帶似乎是個有點名氣的古代戰役事件地點,義經大概就是這裡面的主角。出於對日本歷史的陌生,能夠聯想的資訊實在非常有限,我也就沒有把這件事太放在心上。
 
 
  山路的盡頭是弘法大師的某個堂,我沒有走進去,在入口遙遙地欠身致意,就繼續往前走了。
 
 
  不知不覺間,就越過一個山頭了。
  告別竹林,告別歷史裡的義經,
 
 
告別僅僅窺見前奏的夢想祭,告別清晨掃灑的老人家們,
 
 
我轉身,繼續往前走去。
 
 
 
 
 
 
  第十八番恩山寺到第十九番立江寺之間,如果按照離開寺院之後的遍路道指標前進的會,首先就會通過牛舍、竹林,穿過竹林也就越過了在恩山寺大師堂眺望時看見的小山頭。下了山,經過一小段道路之後,遍路道指標再次出人意表的往右一指,指向一條田埂小路。
 
 
  等等,田埂小路?
  我退回路口多看了兩眼,確認自己沒有看走眼;
 
 
岔路口有遍路指標、遍路石碑、遍路小人指標,不管哪一個都明確把路徑指往這個水渠旁的田埂小路;好吧!仔細想想,剛剛也才從山裡的竹林小徑走完而已,區區田埂有什麼好訝異的呢?
 
 
  沿渠而行,水流盡處是田與田的分野,
 
 
路往左行,告示牌上明白的寫出這條田埂旁邊的小溪叫做谷川;
 
 
小路沿川下行,
 
 
不久之後有石橋越溪,
 
 
穿行進狹小的民宅之間。
 
 
  通過迷宮一樣的曲折蜿蜒後,遍路道才又再次回到田間馬路上。
 
 
 
  接下來的景致,是大片大片揮灑的田野,
 
 
暖和燦爛的陽光,旁邊的山坡層次著砍伐過後重新栽植的幼苗,與頂坡上隨風輕搖的竹林,
 
 
穿過昨天繁華熱鬧的德島市區後,遍路道又回到了以田園山林為主的鄉間道路。
  我時快時慢的走著,多半是快步向前,然後忍不住在風景前面停下來拍照;沿著路的兩側是無盡的田野,越過田,後方就是接壤在田邊的淺山丘陵;
 
 
雖然有住宅錯落在其中,但住宅周圍圍繞著大片的綠意,並不會讓人覺得突兀。
 
 
  路很長,拍過幾張照片之後,我的步伐不自覺越走越快,越過了一對看起來像是夫妻的遍路者,
 
 
 
直到在右方看到一間看起來像是工地提供的貨櫃屋遍路休憩所,才又停下腳步,繞進去看看。
 
 
  這間休憩所開放時間是早上九點到下午五點,我試著拉了一下門,沒有開;
 
 
上路之後過的像是沒有日子一樣,其實也搞不清楚今天到底是週末還是平日?沒開其實無妨,今天才剛開始,其實也沒有想要休息,只是想看看休憩所內的模樣罷了。
 
 
  向著無人的休憩所欠身致意,這才上路;儘管沒能使用到,但這個空間的存在本身就值得至上無盡的謝意了。
 
 
 
 
 
  向前行,下一個停靠站,是路旁的四十八號遍路小屋,京塚庵。
 
 
  經過昨天下午德島名為眉山遍路小屋實為梅山遍路涼亭的震撼之後,今天再次遇到這種名為小屋實為涼亭的遍路小屋,我已經不再感覺訝異了。
  撇開沒有廁所對我這種在尋找紮營場地的野宿遍路者很不友善這點不說,作為一個遍路涼亭......小屋,京塚庵可以說造型非常討喜可愛,尖尖的屋頂完全就是北國風格,雖然這兒不夠北,但確實是會下雪的國度啊!上個禮拜還降下暴雪冰封德島耶!
 
 
  但說不上來為什麼的,可能是時間尚早或是些其他的什麼,我並沒有很想要走進這個小屋裡面休息,僅僅只是在門外拍了些照片,連背包都沒有放下,就繼續往前走去了。
  小路銜接大路,
 
 
大大的汽車路牌標示著國道28號往立江寺,
 
 
但我還是跟著電線桿上的遍路小人告示牌,轉進了一旁的社區巷弄小路,繼續曲折蜿蜒的旅途。
 
 
  路旁的民宅門口有著同行二人的石碑,我停下來拍了張照,欠身致意,然後繼續往前走去;
 
 
不知道為什麼呢,這一天的早上特別適合輕盈的行走?
 
 
往前走,走過安靜的巷弄,走過前往鶴林寺的岔路口,
 
 
轉身,遇見等待在路途中的,一座精緻小巧的紅橋。
 
 
  跨越立江川支流,紅色的白鷺橋;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前些日子下過雨,還是因為鄰近德島市區?橋底下的水色相當混濁,但水面上依然雁鴨成群,優遊自在的在閃爍著日光的水面划行著。
 
 
  越過橋,跨過馬路,這裡一路上都有可愛的告示牌提醒路過的駕駛,路口會有小朋友跑出來;
 
 
連續看到兩三個告示牌都是不同樣式,忍不著一陣莞爾,步履益發輕快了起來。
 
 
 
  靠近立江寺的路旁店家展示著一尊不動明王,色彩鮮豔繽紛,不知怎麼總覺得很漫畫感;
 
 
通過明王不久之後,古老的立江寺山門終於出現在我眼前。
 
 
 
 
 
  漫步了一個上午才抵達這個寺院,放下背包之後,我好整以暇的整頓了一下自己的狀態,才帶著相機,在寺院裡一邊參拜,一邊漫遊拍照。剛剛在路上遇到的遍路者夫妻也正在這邊參拜,
 
 
後半段路他們跟著我走,似乎不知不覺小繞路了一段,有些不好意思;我跟他們聊起來,順便分享我背包裡滿滿的橘子給他們;太太西原學子比較健談一些,告訴我他們夫妻住在愛媛縣的四十八番西林寺附近,這趟來德島走遍路只有要走三天,走完就回去了;我既然是要繼續往前走,那麼走到那邊可以順道去拜訪他們。
  遍路所經之寺院,似乎都是古老的寺院;仔細想想好像也不該那麼意外,這條路線歷史可以追溯到一千兩百年之久,八十八所寺院的存在歷史,隨便算算等閒百來年絕不在話下,這個國度丈量歷史的深度與我熟悉的台灣實在是很不一樣。
 
 
  在台灣,實在沒有多少建物能夠安享百年。
  供奉延命地藏的本堂,
 
 
供奉空海大師的大師堂;
 
 
立江寺是個小有規模的寺院,光光是在庭院散步,都是非常愜意的享受。佛寺建築我沒有研究,但一路看來,多少也累積了一點點經驗;這個寺院除了山門、
 
 
鐘樓、
 
 
本堂、大師堂這些基本配備之外,另外有宏偉的兩層多寶塔、
 
 
納經所所在的建築也是古色古香的木構房子,
 
 
藏有一個遍路八十八所砂踏道場在屋內,脫掉鞋子之後可以走進去參觀,有小徑通往二樓,可以進到大殿內,參拜莊嚴輝煌的寺院空間。
 
 
  大殿內很寧靜,每一個細節都精緻細膩,通道牆上展示著遣唐使的大船結構復原圖,
 
 
我一張一張的細看過去,
 
 
 
 
來訪的遍路者幾乎都在納經之後就離去了,整個殿堂內只有我一個人,用一種安靜緩慢的腳步,行走在像是停滯的時空裡。
 
 
  這裡的存在究竟有多古老了呢?行走在寂靜的大殿裡,明明周圍沒有聲響,卻恍惚的像是可以聽見持誦的經文在無名處縈繞著,建築也有記憶吧?時光累積堆砌,來去千百年,無數的僧侶、遍路者、祈願者、穿梭行走,誦持經文,或有領悟,或是一生迷惘,或是失望迷途或是盼望新生,一個殿堂,無數人生。殿堂之上的神明,在這千百年之中,或是聆聽或是看顧,就這樣渡過了悠悠的歲月。
 
 
  我靜立在大殿之中,微微的,微微的向著大殿深處,欠了欠身。
  幸會了,然後,再會了。
  我轉身,繼續我的旅途。
 
 
 
 
 
  離開立江寺的時間,已經逼近中午了。
  我幾乎是走出沒有幾步,就踏入了立江寺門口不遠處的酒井軒本鋪,
 
 
買了一盒赤飯,在店內坐下來吃掉了;
 
 
店家跟我聊了一下,知道我從台灣來的之後非常驚喜,說她也去過台灣,笑盈盈的多送了我三顆橘子,一杯茶,還有一個小小的袋子,說是他們自己手縫的,可以給我裝小東西。
 
 
  說實在話......赤飯不好吃......但買都買了,我還是認真的吃光了他們,並且痛快的把三顆橘子一口氣吃光,畢竟背包裡面還有半包橘子,這重量怎麼說進到肚子裡都好過於背在身上。
  再次上路,是陽光燦爛的正午時分。
  告別讓我享受一頓餐食悠閒的酒井軒本鋪,
 
 
告別立江寺,我跨過白鷺橋,回到岔路口,往第二十番寺院鶴林寺走去。
 
 
  再次回到路途,再次,踏在遍路道上。
 
 
  踏在我自己的道上。
 
 
 
  從黃本地圖上看起來,從立江寺到鶴林寺這段距離大約有十三公里遠,算算時間,十三公里,現在時間是早上十一點半,折算起來一小時只要走個兩公里,時間怎麼看都挺充裕的。
 
 
  既然時間充裕,索性就不趕路了,前往鶴林寺的遍路道穿過田園,
 
 
走在幾乎沒有車的鄉間小路上,
 
 
我想起了早上走在田埂路的時候一直想要拍照這件事,橫豎時間充裕,我停下腳步,卸下背包,把一直掛在背包上已經在下燒山寺時撞殘的腳架拿下來,挑了個地點架好相機,開始試著拍攝行走的背影照。
 
 
 
  遍路的背影,會想拍攝這樣的照片,不諱言還是受到小歐的「遍路」一書的影響,覺得封面上行走中的背影看起來很有某種意境,難得今天感覺特別悠閒,就停下來拍照了。
 
 
  拍了幾回之後,總算拍出自己比較滿意的照片,這才心滿意足的收起腳架,繼續往前走去。
 
 
 
  這一天的天氣極好,藍天澄澈透明,小路上久久才會有一台車經過,漫步的時間裡,多半都是寧靜的。
 
 
冬日的田多半休息中,翻整過的土壤望過去往往毫無動靜,或者只鋪著一層淺淺的綠意,路有些蜿蜒,走在群山淺丘之間,有的時候是整片遼闊的田野,有的時候,是很近很近的山,萬籟有聲的森林。
 
 
  像是永遠沒有盡頭的,怎麼走都走不完的路;
 
 
然而,一路上的景致變化卻是讓人目不暇給,
 
 
 
雖然長路漫漫,卻也走得長路慢慢,
 
 
左顧右盼,一下子觀察電線桿上的遍路小人標記,
 
 
很是稀罕的對著逆打標記大驚小怪;
 
 
 
一下子被招牌吸引,
 
 
或是追逐著光禿半片山頭的遠山走去,
 
 
靠近之後細細的看,思量著這到底是什麼樣規模的開發案可以把山這樣大大方方的挖掉?
 
 
  路途中不時見到賣橘子的良心市,價格都非常可人的是100日幣,
 
 
然而儘管我已經一路狂吃橘子了,此刻的負重依然還在極限邊緣,這滿路的酸甜沁心,還是只能抱憾錯過了。
  路上不時看得到小小的休憩處,
 
 
一張椅子,一個貼心的告示牌,一個店家的接待休憩區域;
 
 
總是會有吸引我注意力的東西出現在路途中,像是一個不起眼的石碑,一開始遠看以為是遍路指示碑,近看才發現,居然是昭和二十五年九月三日某個颱風淹水的水位標記碑。
 
 
  我看見這個石碑的時候非常感動,但也感慨萬分;同樣位在多颱風多天災的島嶼國度,台灣對於災難的善於遺忘與日本對於災難的長於惦記,是這麼強烈的對比。
  不知不覺間,天陰了。


 
 
  越過一個又一個小型的聚落,眺望遠去的河川,
 
 
 
早耕的田,山邊的小路,
 
 
往一座又一座綿延的山丘走去,靠近又遠離的淺山丘陵,偶爾遇見的埤塘,
 
 
小小的城市裡,民宅前方旋轉的寶特瓶風車,
 
 
新舊鋪面交錯的轉彎車道,
 
 
學校,無人的巷弄。
 
 
  路上有放著接待遍路者的免費橘子,我拿了一顆,順手就撥開吃掉了。
 
 
  天氣很好晾曬在老房子陽台的被子們,
 
 
看起來有著磚砌結構的民宿,
 
 
這兒人們的日常生活,卻是我的旅途見聞;習慣的一切都渾然不覺,我的家鄉,在其他國度的旅行者眼中,想來也該是新鮮無比的見聞吧!
 
 
  一路上我都沒有把地圖本拿出來看,通常只有在迷失方向、太過疲憊或者在寺院準備出發前往下一個寺院的時候,我才會用上這本地圖;遍路道上處處都是前人留下來的指標,跟著指標走,幾乎沒有迷途的問題。
 
 
  走著走著,車道進入巷弄,
 
 
在小村落裡穿梭轉繞,片刻之後,路口出現了一個不知年歲的古老石碑:「別格本山 四國第二十番靈場 鶴林寺」
 
 
  車道與遍路道,在這兒再次分道揚鑣。
 
 
  午後兩點半,最後三公里。
 
 
 
  小路在村落裡穿梭片刻,就開始踏上了上山的途徑。
 
 
  指標寫著最後2.8公里,時間尚早一切感覺大好,但這種萬般美好的感覺,在短短的三十秒之後就被打破了......
 
 
  誰來告訴我,為什麼這條路這‧麼‧陡?!

 
  風景無比美好,走個幾步一回頭,就可以用一種俯瞰的視角看見剛剛穿梭過的整個村落,屋舍錯落,田野縱橫,這麼輕易的就爬升到屋頂之上的高度,完全就是看起來無比美好走起來萬般殘酷的陡上旅程。

 
 
  什麼燒山寺難所?鶴林寺這種神級陡坡才是真正的難所吧!
 
 
  帶著心裡滿滿的吐槽,我想起了自己在前幾天登臨燒山寺的心得:不是路太陡,而是我們走的太快。這念頭一上來,想要儘快走到鶴林寺的急切就瞬間和緩下來了。
 
 
  要是太陡爬不到又怎麼樣?頂多跟燒山寺一樣,紮營睡一晚再參拜吧!這麼一想,頓時就放寬心了,開始慢慢的踱步爬上這個陡度驚人的上坡。
 
回頭看....這路根本溜滑梯啊
 
  前往鶴林寺的遍路道起初爬升的非常快,背負超過二十公斤重量的我幾乎每走幾步就得停下來休息拍照,
 
 
讓痠軟的雙腳稍稍回復之後,才有餘力繼續往上爬。
 
 
  走了一小段路,跟一群下山的小學生們錯身而過,我面帶微笑站在原地跟他們打招呼很有禮貌的讓他們先下山,但其實是根本走不動了定格在那邊休息勉強不要讓自己腳軟滾下去......
 
  往上攀升,視野越來越遼闊;柳暗花明,穿過林蔭夾道的陡升小徑,
 
 
一個絕美的遍路小屋,赫然出現在我眼前。
 
 
  居然是用茅草作為屋頂,傳統建築樣式的遍路小屋!
 
 
 
 
 
  下午三點,我在茅葺遍路小屋拋下了背包,
 
 
放任自己癱坐下來大口大口的喘氣,猶豫要不要乾脆在這邊紮營算了?
 
 
  如果前往鶴林寺整條路都是這種陡度,我還真沒把握在五點前爬上去啊!而且撇開爬坡的困難這件事不說,這個風景優美,
 
 
 
又有水源與簡易廁所的遍路小屋,
 
 
實在是個讓我無比心動的紮營地點。我一面讚嘆著這間小屋的每個構造細節,
 
 
 
 
 
一面評估著到底要不要繼續走下去?
  從地圖上看起來,這條往鶴林寺的山徑遍路道,我已經走了四分之一左右,時間還有兩個小時,平心靜氣的想,應該還是走得到的。
  這個小屋很美,但時間真的太早,就像今天早上遇到的小屋一樣,在這個時間相遇,就表示他不是我的。
  想通了之後,我把幾個屋子內我喜歡的細部結構拍攝下來,
 
 
重新背起了背包,往不知盡頭的鶴林寺走去。
 
 
 
  一步一回頭,這間美麗的遍路小屋其實就位在車道旁邊而已,
 
 
遍路道像是切西瓜一樣越過車道,繼續往山深處蔓延進去。
 
 
  路旁有幾間廢棄的建築,
 
 
鋪著水泥的小路逐漸收窄,穿過最後一間爬滿爬籐的植物的廢棄建築物之後不久,
 
 
久違的森林在我的視野裡鋪天蓋地的延展開來。
 
 
然而,走進森林之後才發現,夾在森林與森林之間的間隙裡,是一條長長的,看不見盡頭的天梯遍路......
 
 
  聳了聳肩,調整好呼吸與步伐,繼續上路。
  長路的盡頭是水吞大師,
 
 
一個流水不斷的泉源;
 
 
天氣依然寒冷,雖然在烈日下行走整天,但其實不太流汗,背包裡的水依然在充裕的狀態裡,我拍了幾張照片就繼續往上爬。
  小路在通過水吞大師之後就告了個段落,告示牌標註寫著這裡是國家指定阿波遍路道,
 
 
這裡也是水泥道路的終點,
 
 
接下來的路跡回歸到森林裡由土壤與木頭構築出來的階梯道路了。
 
 
  拾級而上,森林裡的風非常舒服,
 
 
滿地的落葉有些非常清脆一踩就碎裂,有些沾了濕潤的水氣,踩起來像是有彈性的地毯。
 
 
我在森林裡緩步行走,呼吸著緩緩流動的風,
 
 
不疾不徐的走著,不時駐足拍照,調整呼吸,讓自己維持著順暢不會喘的步伐。
 
 
  在森林裡行走,怎麼樣都是不會累的。
  每一秒的景色都有無窮無盡的變化,讓目光追隨著風延伸到森林無窮交錯的深處,讓聽覺跟著細碎的枝葉聲響往遠方走去,讓呼吸把瀰漫在空間裡繁複無比的氣味分子揉進血液裡。
 
 
  碎枝殘葉,冬眠的土壤,緩慢行走的生物痕跡,當然最多最多的是樹木們呼吸的氣息,萬般萬有,在森林裡俱足。
 
 
  我是在前進,但更多的時候,感覺更像是在遊盪著。
 
 
穿過森林,越過馬路,再次踏入另外一片森林;
 
 
有時路是路,
 
 
有時是土壤,
 
 
有時是一截一截疏伐的樹幹,
 
 
有時是落葉的堆積,有時是雨水的流痕,有碎石,有人們搭建在路旁的長椅,
 
 
有從森林間隙裡看見的,蜿蜒迴頭的那賀川。
 
 
山在視野裡綿延到遠方,我感覺自己走著走著,知覺也緩緩的擴散,綿延,往無盡的遠方。
 
 
  石階,
 
 
棧道,
 
 
不知時間之流逝,
 
 
我既是清明無比又像是渾渾噩噩的,就這樣踏上最後一段柏油路面,
 
 
抵達了藏匿在蓊鬱森林之中的鶴林寺。
 
 
  下午四點二十五分,我在四國遍路第二十番寺院靈鷲山鶴林寺的山門前站定,深深一揖之後,才邁開步伐,走進山門。
 
 
 
  通過山門之後,又走過長長的路,
 
 
才終於抵達本堂階梯下方的休息長椅;看看時間,已經是四點三十五分了,從山門到寺院內這段路居然走了十分鐘,雖然上坡的時候不知時間之流逝也感覺不到疲倦,但身體顯然是知道的;放下背包,我決定先去完成納經,再來悠閒的參拜。
  納經的時候順便跟僧侶詢問了可不可以在寺院內紮營,意外的得到了不可以的答案,但僧侶拿出了一張地圖告訴我,
 
 
往太龍寺方向繼續走去,下山不遠處就有一個大井小學校可以紮營,建議我到那邊去。
  謝過僧侶,走出納經所收好卷軸,我回到本堂前方,眼前的參拜道路是長長的階梯,我深吸一口氣,起跑!
 
 
  卸除背負了一整天二十幾公斤的背包,雙腳頓時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輕盈,我痛快的奔跑彈跳,三步併作兩步,一縱躍就是三階四階的,毫不停歇往階梯盡頭衝去;這速度太過愉悅,以致於跟在我後面慢慢走的阿伯發出了吃驚的呼聲。
  一口氣跑到階梯的最上端,我轉身,回首來時路。
 
 
  雲霧繚繞,看不見遠方,只能看見跑跳上來的階梯,與矗立在寺院下方的高大針葉樹。
  再轉身,古老的鶴林寺本堂,一左一右各有一隻鶴佇立著,我笑了起來,緩步上前,鞠躬致意,投下納札。
 
 
  我來了。
  頌讀心經之後,我只略略看了一下周圍,就下了階梯,前去參拜大師堂;
 
 
投下納札、參拜金,最後頌讀心經,鞠躬致意,轉身離開。
 
 
  回到放背包的長椅處時,剛好遇到從納經所出來打掃的僧侶,她笑指著階梯下方繼續延伸出去的道路給我看,告訴我就是這條路,繼續走下去,就會遇到大井小學校。
 
 
  我看著夕照燦爛的天色,深深吸了一口氣,背起背包,小碎步進入陡下的階梯,走進森林,踏入從沒想過的,今天最後一段旅程。
 
 
 
 
 
  冬日的四國,天色暗的很早,五點左右就開始暗去,大約六點,就會完全入夜;我沒有預期到鶴林寺不能紮營,而既然走到這邊來了,我也不打算往回走到方才半山腰的遍路小屋。
 
 
  那麼,選項只剩下一個,就是往前繼續走到大井小學校紮營。
 
 
  我並沒有遲疑太久,就背起背包,用我還能夠使用的最快速度衝入陡下的森林小徑裡,逐漸入夜的森林氣息相當詭譎,如果能有選擇,我不會想在這種時間進入森林。
 
 
  然而此刻,我別無選擇。
 
 
  深呼吸,雙腳交錯疾行,陽光還在山頭邊緣,剛剛怎麼陡陡的上山的,現在就怎麼陡陡的下山。
 
 
還好有練過,但儘管有練過,高速下山依然是一件對精神體力都有相當壓力的事情。
 
 
  雖然在時間壓力下趕路,但其實看到風景還是會忍不住停下腳步拍照;就這樣走走停停拍拍看看,下山的路很美,樹木比上山的路途還要高聳,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方位座向還是時間的緣故,這一條路的森林,感覺比較濕冷陰森。
 
 
  一路快步俯衝,五點十七分,夕陽在山頭上閃耀著最後的光芒,我停下腳步,目送它最後的光華,這位置相當剛好,我只要再往前方的下坡下降一些些,就看不見它了。
 
 
  太陽下山之後,整個森林迅速的暗了下來。
 
 
  與暗下來相比,另外一種感覺反而『醒』了過來,我隱隱約約的感覺到,森林裡有許多的什麼正在甦醒,或者說已經醒了,我的頭皮發麻,無法克制的一邊加速奔跑一邊起了滿身的雞皮疙瘩。
  魔幻時刻,我在下山的森林裡疾走。
  五點二十二分,大井小學校的路標出現,距離還有0.9公里。
 
 
  繼續往前,片刻也不停留的往前。
  地上的土壤有被山豬拱過的痕跡,這附近有山豬嗎?黃昏時刻同時也是動物活動活躍的時刻,我孤身一人,不知道會不會撞見野生動物?要是遇到熊或者有獠牙的山豬就危險了!
 
 
  無數念頭與擔憂在腦袋裡飛快散過,我腳步不停,一路下切,終於在十分鐘之後看見了馬路。
 
 
  我大大鬆了一口氣,毫不戀棧的衝出森林,回到車道上。
 
 
  才安心了沒有幾分鐘,沿著指標走的我就發現,遍路道再次指向森林之中。
 
 
  五點三十五分,我看著眼前黝黑的森林道路,一股寒氣從背脊竄升上來,直上頭頂,好......好『熱鬧』的森林啊!
 
 
  雖然沒有能見度,但某些時刻,我的感知能力會異常的好;偏偏現在就是那個某些時刻!
  我猶豫了片刻,天色又暗了一分,我咬了咬牙,低頭對著森林致意,在心底凝聚清晰的意念對著此刻漫遊在森林裡萬有輕聲說:「對不起打擾了,但我得在天黑之前通過這裡,還請包容我無禮的驚擾。」
  頭皮發麻到不行!但隱隱約約傳遞回來的感知讓我可以確認,『路』被讓開了。
 
 
  我深深深深深深吸了一口氣,收好登山杖,跨出步伐,向著黝暗的森林小徑開始衝刺!
 
 
  一面在心底念著「謝謝你們」一面奔跑,這一路,我首次心無旁騖的,不拍照、不停留,全心全意的奔跑著。
  下坡的森林路徑其實有點濕滑,但這對身為溯溪教練需要在溪流裡踩著滑來滑去的石頭帶溯溪的我來說算不上個問題;經過一整天的漫步與最後爬上鶴林寺的陡坡消耗,我的體力幾乎見底,但因為緊張與恐懼引發的腎上腺素分泌,很好的彌補了這個缺口;收起登山杖之後,我可以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每一下雙腳與地面接觸的觸感上,微調奔跑的力道與彈跳緩衝之間的平衡,呼吸要收斂,不能像上山的時候一樣往四面八方延伸,收斂在自身的周圍,像跟隨我進入森林的風一樣,邊奔跑邊繚繞在身旁。
  我把感知開到最大,卻也同時把範圍限縮到最小,腳尖點地、足弓緩衝、腳踝微動,膝蓋蹲屈,髖骨收折,用整個身體承接消散每一步下坡奔跑造成的位能衝擊,呼吸讓身體輕盈,也讓身體紮實的踏進土地裡,像是跟著Nina跳舞(註),所有的動作都是呼吸的延伸,踏步是,奔跑也是,觀看也是,選擇路線然後決定跑過去也是。
  我在逐漸暗去的森林裡,像是跳舞一樣的奔跑著,呼吸著,感覺自己跟自己在一起,越跑越快,越跑越流暢。
  遮天蔽日的森林很快到了盡頭,我氣喘吁吁的在一間寺廟建築門口停了下來,這裡天光重新打開,路幅開展,喧嘩的眾聲遠去。
 
 
  時間是,五點四十二分。
  我轉身,深深深深的跟這座森林鞠躬,致上我滿滿的謝意。
 
 
  儘管一路無比恐懼,但其實還是可以感覺到,我被萬有關注並且聲援著。
 
 
 
  奔跑著穿過森林之後有些脫力,我放慢了腳步,緩緩往前走去。
  路旁有個涼亭,離森林太近了,我完全不考慮停下來休息,繼續往前走去;
 
 
走過逐漸開過的樹林,
 
 
村落出現在視野遼闊的近處,
 
 
我往下走入果園的道路,
 
 
 
順著指標轉彎,
 
 
繞進小巷,
 
 
然後我就這樣走進了大井小學校。
  天色全暗了。
  大井小學校是個廢棄的校園,校園裡沒有燈光,安安靜靜的,有一種逼人的氣息。剛剛穿過森林讓我幾乎耗盡了膽量,此刻這麼安靜毫無人氣的校園,還真不太敢在這紮營。
  順著指標找到廁所,水源的問題解決了,但我想了想,決定繼續去尋找其他適合的紮營點,雖然這兒有水源有廁所,但整個空間給我的壓迫感實在太大,實在不是個可以安心紮營過夜的地方。
  走出校門口,沿著街道打轉了一下;本來還期待可以找到開著的店家或是食堂之類的,但顯然這是個規模極小的村落,只有住宅。走了一小段路之後,我在路旁一個涼亭停了下來。
 
 
  這裡沒有水沒有廁所,要上廁所要取水都得回到小學校去;但是,這裡有光,有路燈,有良好的遮蔽,雖然這兩天都沒有下雨,但有遮蔽總會讓我感覺比較安心點。
  晚上五點五十五分,天已經全黑了;我卸下背包,難得的沒有立刻紮營。這一天從早上的悠閒愜意到入夜前的急促奔跑,實在是太峰迴路轉,我攤坐在涼亭裡的沙發上,好些時間不想動彈。
 
 
  不想回到小學校取水,我索性拿出早上在恩山寺停車場遍路阿伯送我的綠茶飲料,將就當做水來用,抓了兩把米丟進去,煮了綠茶泡飯當做晚餐。
  緩慢的搭好帳棚,把行李安放進去;打開充氣睡墊,透過按壓充氣的節奏,讓自己一點一點的平靜下來。
  用過晚餐,這一晚我早早的就躺平入睡了。
  彼方的森林,此刻非常,非常的遙遠。
 
 
 
2016 1 31 夜 於遍路20番與21番之間 大井小學校附近的涼亭
by遍路者 小跳
 
 
 
 
註:Nina Dipla,歐洲舞者,前碧娜鮑許舞團團員,在她的舞蹈工作坊中我才開始體會到動作是呼吸的延伸;2017年還有台灣還有兩場她帶領的舞蹈工作坊。Nina的舞蹈工作坊開放給所有想要認識身體、一窺舞蹈世界的人們,透過從呼吸開始的身體訓練,跨越一般人與舞蹈工作者之間的藩籬。
  今年夏天,歡迎一起來跳舞:https://goo.gl/GbTM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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